中午下班的时候，王小小突然来气了，因为今天她又没带饭，不是她忘了带，而是她老公没给她做。

　　两年多了吧，王小小基本上都是自带午餐到公司吃的，对外面的快餐已经没了胃口。可是这段时间，她的午餐就不正常了。这与她的老公不无关系———他失了业，在家里带了三年小孩的婆婆同情他们，为了减少开支，带着孙子回老家了。刚开始还好，老公接过婆婆的活，每天早早起床给她做早餐，并且认真给她准备午餐饭盒。可是，终究没坚持多久，后面的一段时间，老公总是白天出去，泡到很晚才回家，天早上起不来，做饭的事也泡汤了。

　　没带饭的中午，王小小就自己出去吃，可是怎么能吃得惯呢？前天的中午，她还从菜里吃出一条虫子，当场就呕吐起来。

　　一来气王小小就干脆不吃了。办公室空荡荡的，大伙都出去吃饭了。王小小拿起电话，准备给老公发通脾气，但是，她转念一想，光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呢？要发脾气，她早就发了。顿了一会，她掏出手机，给他发了条短信———“你每天到底在做什么？工作的事有考虑吗？这是深圳，你不慌我慌，马上就要交按揭了。”发完之后，王小小方才给自己下了个结论———生气的根源不是他没给准备午餐，而是他失业三个月了，到现在还没把工作的事弄个眉目出来。

二

　　老公一直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，工资不很高，但相对稳定，也很体面。但是，前几个月因为内部的一个意外事件，把他给连累了，结局是“辞退”。

　　这几乎把王小小震翻了。结婚五年，他们住了三年出租屋，并且在出租屋里生下了一个胖儿子。前年，他们按揭了一套房子，本来算得美美满满的，可是到装修的时候，才发现还差钱，于是就向亲戚借。这两年一边过日子交按揭，一边还钱，手上一个子儿也没剩的。看身边的人一个个小康着，王小小就难受：什么时候可以赶上人家的半截子啊。但是王小小还是有满足的地方，那就是老公的温情与规矩。他上班守时，下班回家，要么抱抱儿子，要么帮老母亲择择菜，一副居家男人的好模样。对面就是一个“小康人家”，可是三天两头吵架打架。看看别人，想想自己，王小小还是能说服自己的。但是，温情与规矩较终不能解决他们的贫穷状况，那毕竟是两码事——这里是深圳，一个出门就要花钱，一张百元大钞拆开就成废纸的地方。

　　王小小的老公是个安贫乐道的人。他热爱家庭，更热爱他的专业。但是，到深圳那么多年了，他只顾呆在一个地方，比他后面来的同学在私企里都拿年薪了，他却无动于衷。王小小承认自己爱上他，头先是爱上他的才华，但是，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既才华横溢又财源滚滚呢？她曾经鼓励老公也出去碰一碰，与其在政府单位里做拿低工资的临时工，还不如到私企里去做打工仔，机会多。她的劝言遭到他的严厉驳斥。后来，她又劝他，你老是这样做“聘用人员”，怎么就不考虑活动活动，争取调进来做个正式的呢？到时也不用人家颐指气使的了。你听他怎么说：“要图个正式的，我留内地就得了，何必跑到深圳来？！”事实上，据王小小了解，他们单位连扫地的阿姨和站岗的保安都调进了好几个。王小小就是不解，这个不图，那个不图，你到底图的是什么？

　　王小小也就不再说了。摊上个固执的人，她心里认了。她的较低愿望是：两个人能够维持原状，安安稳稳地打工，就是过得紧一点，不出什么岔子也就算了。

三

　　发出短信后，王小小突然有点后悔。加上谈恋爱的两年，在一起都七个年头了，她清楚老公的脾气。突然丢了工作，他也难受，自己这个时候发这样的短信，不是明摆着刺激他吗？可是，短信发出去，就像泼出去的水，收不回来了。

　　快下班的时候，王小小的手机接收到了老公的回信——一辈子都按揭给你了，让我拿什么奉献给你？

　　王小小就被气炸了：到这个时候，你还嘴硬，有本事就不必让老婆操心钱财的事情了。说得好，把一辈子都按揭给我了，跟你七年，我到底捞了你什么好处？！

　　王小小抑制着眼里的泪水，掏出手机，给他回信：到今天，我才真正明白，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！

　　是什么样的男人呢？气头上的王小小也说不清楚。她感到暗无天日。仿佛他们的婚姻就要亮红灯了，仿佛银行的人上门催款封房子他们就要被扫地出门了，仿佛明天身上就分文没有了。

　　王小小等待着他的回音。她同时也想起，那么多年来，两人基本上没有吵过架。她也明白了似的，其实每对夫妻都有吵架的可能，今天不吵，不等于明天不吵，现在不吵，不等于永远不吵。七年没吵过，现在不就吵了吗？王小小握着手机，拉开了架势似的，她采取的吵架方式多么特别——短信吵架。

　　可是，人家不跟你吵，毕竟不是面对面，你不开声我正可以上去拉扯，惹你还手。

　　马上就到了下班时间，大家忙着收拾台面。

　　台湾经理走进来宣布：今晚公司请客，不参加的扣工资。

　　王小小站起来说：“我不去。”

　　“王大助理，你不去可以，但是，你得服众啊。”经理道。

　　“不用扣工资了，我罚款！”王小小掏出一张百元钞票，往台面一摔，起身走出办公室。

四

　　王小小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公共汽车站去坐车，而是一路步行。她不想回家。

　　走着走着，手机响起短信提示。她以为是老公发来的，急忙翻阅，一看，原来是台湾经理发的——王小姐，对不起，我们知道你心情不好，才决定请客的，你不去，就取消了。

　　取消就取消吧。王小小心里嘀咕。在这个公司干了五年了，工资不高，人情却好，但是，一个家庭得两个人扛啊，男人都不在乎了，我也不干了，人情再好，我也要辞工了——王小小边走边流泪。

　　在王小小朦胧的泪眼里，深圳的夜晚简直是七彩的河流，她感到有点陌生。结婚以后，她就很少在晚上出来了，她的每个夜晚都属于家庭。

　　回家的路其实不远。说不远，坐公共汽车也得二十几时辰，王小小就那样挤了多年的公共汽车。今晚，她要步行走一遍，一路上，她流了三回泪，给老公发了三条短信——

　　“不是威胁你，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的苦心。”

　　“在深圳，谁都不容易，但是，这是现实。”

　　“我们的交流是否太少了？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，我很恐慌。”

　　一直不见他回音。她心里其实暗自希望，他此刻就在家里待着，在那里两眼发呆。可是，回到家，黑灯瞎火。

　　王小小把鞋子一撂，把包一甩，径直冲进卧室，把自己往床上一扔，蒙上被子号啕起来。

五

　　客厅的电话突然响起，王小小停住了哭，起身接电话。她把话筒贴在耳朵上，没出声，她要听听到底是不是他，如果是他，就把电话挂掉。

　　“妈咪——”话筒里传来了儿子的声音。

　　“哎，宝宝，”王小小下意识擦了擦眼睛：“宝宝想妈妈啦？”

　　“奶奶讲，奶奶讲。”话筒传到了婆婆的手上。婆婆的普通话讲不好，王小小听得很吃力。

　　较后是小姑子接着讲的，原来是婆婆明天要带孙子回来了，要他们明天晚上去接站。王小小感到很突然，就问：“怎么这样仓促啊？”

　　小姑子说：“我哥打的电话呀！他说他要上班了。”

　　放下电话，王小小坐在沙发上，整个人有气无力，心里不住地问：他真的要上班了吗？她内心又希望消息是假的，她担心他为了讨自己欢心而故意撒了个善意的谎言———这样的事情电视上也看过，一个男人下岗了，因为势利的老婆逼得紧，他只好撒谎说上班了，每天装着上班的样子，出去满大街闲逛……王小小害怕他也这样。

　　想着想着，王小小就睡过去了。

六

　　不知睡了多久，王小小突然被开门声惊醒。睁开眼，老公已经站在了眼前。王小小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疲惫，本来是不打算主动的，禁不住还是先开了口：“你什么态度？不回我的信息？

　　“什么信息？开我的玩笑吧？吃过没有，这有水饺，给你打的包。”他憨憨地笑着，把一个饭盒放到她面前。

　　“你学会骗我啦？”其实，她习惯了他的憨笑，八成相信他不是在撒谎。

　　“手机没电，扔家里了，什么事急的呀？”他指了指电视机上方，说道。王小小看见他的手机安安静静躺在那里。她心里一急，赶忙打开自己的手机，翻到那条回信，一看，“我把一辈子都按揭给你了，让我拿什么奉献给你？”不是他发的，而是一个女同学。她心里哑然失笑，早就知道同学的号码与老公的相似，一急就看走眼了。

　　“你累了，先冲凉吧。”王小小对老公说。他顺从地进了洗手间。她赶紧拿过他的手机，插上充电器，她发的短信潮水般全冒出来了，她飞速地删着。

　　信息删掉了，她也饿了，拿过他打的包，水饺虽然因为冷却而发硬了，但是，丢进嘴里，越嚼越觉得香。

七

　　两人上了床，一下睡不着。王小小明显感觉到他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。她的心却突突地跳。此刻，躺在熟悉的床上，她突然内疚起来。她甚至怕他向她说：明天我就要上班了。

　　他还是开口了：“明天我上班去了，没法给你做饭了。”

　　“上班？拼着命上了几年班，休息一阵再说吧。”王小小说。说完，她真想打自己一巴掌——为自己的虚伪。

　　“休息？这是深圳啊！过不了富贵生活，按揭的日子还得老老实实熬啊。”他叹了口气说。

　　“找多久了？”

　　“一直在找啊，谈了好几家，今天敲定了，这个香港老板不错，主动给了三个月工资。”他爬起来，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扎得码码实实的钞票，放到梳妆台上：“明天你去把按揭交了。”

　　等他躺下来，王小小从后背抱住了他，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。他不知道她在流泪，仍然在说：“早听你的就好了，出来了天地宽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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